約翰是被正午的太陽曬醒的。

太陽照在他的傷口上，讓他的皮膚火辣辣的疼。

他躺在那裏沒動，昨天混亂的記憶浮上腦海。

昨天發生的事情很多，他的記憶還很亂，一時間有點弄不清楚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。

他想起他遇到的那個自稱N先生的吸血鬼奈拉伯斯。如果不是莎樂美及時趕到的話，他大概已經被奈拉伯斯殺死了。

她救了他的命，卻又要懲罰他；懲罰他，之後卻又放他自由。

他不知道她為什麽要這樣做。她明明一直將他束縛在自己身邊，為什麽此時又要放棄他呢？

或許是……因為奈拉伯斯的緣故吧。

他對於奈拉伯斯的事情，一向知道得很少。對他來說，奈拉伯斯好像是個神話中的人物似的，與他沒什麽關系。他從未想過自己竟然能見到真人。

然而這次見到他，約翰才知道奈拉伯斯原來是如此出眾的男人。這個人在舉手投足之間，都流露出一種大貴族的氣度。即使漫不經心，舉止之中也透露著優雅。

這種氣質是約翰一直暗暗希望自己能擁有的，然而盡管他出身貴族家庭，並且在少年時曾著意練習過自己的言行舉止，卻始終不太成功，他仍然認為自己是一個笨拙的人。

從前他遠離蘭斯，除了因為他希望通過苦修獲得新的境界，也因為他想要逃避自己的笨拙。這些年裏，他不怎麽想那些事情了，然而此種笨拙卻在優雅的奈拉伯斯面前被無限放大，他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個局促的小學生。

不但如此，他還是個糟糕的情人。他不斷在莎樂美與神之間游移，甚至最終還是選擇了逃離。在這方面，奈拉伯斯簡直要比他強上一千倍。

他能勝過奈拉伯斯的，大概也就只有這一張與施洗約翰相像的臉了。

不過如今，大概莎樂美已經不在意這一點了吧。否則她怎麽會放過他呢？

或許她已經意識到了，奈拉伯斯才是她最好的選擇吧。

她說她不會再去找他了，這樣他就可以毫無阻礙地繼續他原定的路線，回到蘭斯，回到蘭斯大教堂，回到他母親的身邊，回到神的身邊。

他得到了這樣的保證，按理說應該感到安心了。他難以選擇，她就這樣幫他做了選擇。然而不知為什麽，他卻並不為此而高興。他笑不出來，好像那些肌肉笑的功能與她一起不見了。

不過畢竟人不能得到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呀……

他嘆了口氣，試圖移動身體——他傷得有點嚴重，身體好像灌了鉛。

他費了很大力氣讓自己站起來，發覺自己已經饑腸轆轆了。幸而他的馬沒有在昨晚的混亂中跑掉，他順利地從馬背上的包裏找到了之前準備好的食物和水。

他狼吞虎咽地吃掉那些東西，感覺體力恢覆了一些。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沒穿衣服，連忙把前一天夜裏被扭成一團丟掉的衣服穿上了。

衣服皺皺巴巴的，不過總比什麽都沒有的好。他感到精神多了，現在應該是離開這裏的時候了。

可是他看著地上新翻開的土壤，想到她就在那下面沈睡著，就覺得似乎不能就這樣離開。

以後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吧……

他這麽想著，感到很難過。他想要在這裏等到夜晚，以便和她道別。然而他害怕當她醒來的時候看見他還在，也許會露出不悅的神情來。

他這麽想著，牽著馬又踏上了旅途。每走幾步，他都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看她，然而他只能看到新鮮的土壤，她的容顏被覆蓋在泥土之下，他也許再也見不到了。

……

……

……

當月光又開始照耀著森林的時候，莎樂美醒來了。

她躺在泥土裏，沒有動。生平第一次她不想這麽快就起床。她知道就算起來，也沒有人在等她。她知道約翰已經走了，他已經不再是她的了。

而沒有他的未來，將是多麽的悲傷和無趣啊。

然而她並沒後悔放他走。

昨天晚上，她只想對他略施懲戒，讓他明白要想逃離她是不可能的，從而心甘情願地一直跟在她身邊。

然而，在她懲罰他的時候，她發覺了他眼中萌生的死意。

她至今還記得她第一次看到這種帶有死意的眼神的時候，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舞會上，她妝扮成參加舞會的客人，想要在其中尋找一個獵物。

舞會的中心是一個漂亮的年輕人，所有姑娘都希望和他跳舞，然而他卻選中了她。他們在舞池裏翩翩起舞，之後，他把她帶到了空無一人的庭院。他對她說，我知道你是什麽，我也知道你想要什麽，我在這裏把自己交給你了。

當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，她發現他的表情竟然如此艷麗，就像是花朵開到了極盛的那一刻一般——如此璀璨，但下一秒就會枯萎。

她原本不想把他當做自己的獵物的，畢竟他實在是太引人矚目了，他如果失蹤了的話，很容易引起騷動。

然而他充滿悲慟的眼神和艷麗笑容，讓她無法拒絕他的請求。

那天晚上她喝幹了那個年輕人的血，把他慘白如紙的屍體安放在了庭院裏鳶尾花叢的中央，然後離去，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地方。

她不知道那天夜裏的那個年輕人為什麽會如此渴望死亡，她只是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事情。然而在數百年後，她在約翰的眼中看到了與昔日的那個年輕人一樣的死意，一樣又悲慟又艷麗的表情。

她的心劇烈地顫動起來。

如果留在她身邊這件事，讓他寧願拋棄生命，開始渴望死亡，那麽她寧願離去，給他自由。

哪怕……那樣做會讓她仿佛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。

她不想動，只想一直躺在這裏，就當自己已經死掉好了。

然而有人在上面挖開了蓋在她身上的泥土。

她聽見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溫柔地對她說：

“我的小公主，該起床了。”

奈拉伯斯！？

她詫異地睜開了眼睛，奈拉伯斯向她伸出手，對著她微笑。

就像……她第一次作為吸血鬼醒來的那個晚上。

“我的小公主，你的寵物離開你了嗎？這樣的事情，你為什麽不告訴奈拉伯斯呢？要知道奈拉伯斯是不會離開你的啊。”

莎樂美感到鼻子有點酸澀，此時她迫切地需要一個懷抱，而奈拉伯斯，似乎是就此時最親近的人。

她伸出雙手，抱住了奈拉伯斯的脖子，他吃了一驚。

他本來已經做好了被她厭棄的準備，卻想不到她竟然會向他伸出手來。她身上的泥土沾到了奈拉伯斯的身上，可他全不在意，緊緊擁抱住她。

啊……他的公主……他的愛人……她終於要回到他的身邊了嗎？

奈拉伯斯的味道就像是在夜裏悄悄盛開的花的氣息，他的身體冰冷，甚至比她的身體還要涼。她從前一直討厭他的冰冷，可是此時，這種冰冷似乎讓她的心有些平靜安然了。

她覺得自己有很多委屈說不出來，她很想哭，可是終於沒有哭出來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，然後把奈拉伯斯推開，像平常一樣用冷淡的命令式口吻說道：

“奈拉伯斯！我們走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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